《詩經·鄭風》里,有一首題名《將仲子》的詩。
“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將仲子兮,無踰我墻,無折我樹桑。……”“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
這是一個女孩子,對鄰居家的二哥,屢次三番地跳墻過來,與她相會,向她示愛,實在不勝其煩,便求他不要再做這樣的蠢事,不要來打擾她了。古時,二十五戶為里,有里墻圍著,住戶的院子,有院墻圍著,見面的園子,有園墻圍著。這位二哥,黑燈瞎火跑來,要跨越三道防線,免不了手忙腳亂,撞折樹木,捅了婁子。
由此可知,在《詩經》的年代,墻就出現了。
這應該是原始社會瓦解以后的事情了,西安的半坡遺址證明,蒙昧時期,穴地而居,人類無需用墻隔開。只是有了怕別人眼紅的資產,有了怕別人知道的隱私以后,墻才派上了用場。所以,嚴格地說,墻是私有制的產物。
通過這首詩,我們知道墻的功能,大致有三:第一,抵擋的作用,使那個執著的求愛者,難以長驅直入;第二,保護的作用,那位女子和那些種植物,身處墻內,便有了相對的安全;第三,遮掩的作用,至于她的父母兄長,究竟是認可他倆結合呢,還是堅決要拆散,墻外的那個鄰家二哥,是休想了解到女方家庭的態度的。
據清人鳳韶《鳳氏經說·墉墻》:“古者屋下柱間墻曰墉,屋外四周墻曰垣,垣即所謂宮墻也。垣、墉皆得稱墻,而墉不得稱垣。”無論為墉,為垣,為墻,只要是能使空間一分為二的措施,都意味著內外的區隔,人我的軫域。實體的墻,如此;虛擬的“墻”,也如此。起伏的萬里長城,曾經是華夏和夷狄的分界線,英文叫作“Great Wall” ,直譯過來,就是“大墻”。這一個“墻”字,倒是把握住了中國人建筑學的要義。從秦始皇派大將蒙恬和太子扶蘇,發數十萬戍卒修長城,到朱元璋的“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歷朝歷代的帝王,在這“墻”上沒少下功夫。
中國人的筑墻,防衛外來者的同時,很大程度也是將自己緊閉住了。所以,四合院的要義,必壘四堵墻。這墻,就是居住者與外部世界的界限。王公貴族的府邸,高官顯宦的豪宅,是用圍墻圍起的大型四合院;紅墻綠瓦、金碧輝煌的紫禁城,是用城墻、護城河圍起的巨無霸四合院。老北京城,一個由無數四合院組成的城市,也是一個無數堵墻林立在你眼前的城市。北京城里,那磨磚對縫、敦實厚密的四合院,為什么所有的外墻窗戶,既高且小?為什么所有的對外門戶,雖設常關?
由此可知,中國人造墻的目的,在于“隔”, 物質的墻,起到分隔、間隔、區隔的作用;精神的墻,產生隔離、隔膜、隔閡的影響。如此,四合院給人留下的印象,就不如想象中那么完美了。第一,重門疊戶,莫測高深;第二,內斂外藏,自我封閉;第三,狹隘局促,關門獨大;第四,壁壘心態,害怕開放。這種內向的、自恃的、扃鎖的、局限的居住方式,幾代人、幾輩子地拘束在這四堵墻中,久而久之,對居住者的思想、意識、觀念、精神,會不會產生《淮南子》所言“井魚不可以語天,拘于隘也”的影響呢?按“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的邏輯推斷,墻,這個東西,壁立于前,環伺左右,只有堵心的感覺,哪來開闊的胸懷呢?
明清兩代,之所以閉關鎖國,自我隔絕于世界文明,畏之避之于時代潮流,之所以愚昧保守,以老大自居,落后挨打于帝國列強,與紫禁城里的最高統治者,跳不出“四合院”那四堵墻的束縛拘囿,恐怕有著莫大的關系。更何況,紫禁城的墻,更高,更厚,更堅固,更嚴密呢!
然而對長期生活在四合院的老百姓來說,這四堵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的墻,更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的墻。走出有形的墻,也許不難做到,要想走出精神的墻,卻非一件易事。蛹在繭里,自我束縛,久而久之,就會成為僵蠶,成為蛹干,只有破繭而出,才能蛹成蝶升華,開創新天新地。
來源:人民日報 責任編輯:吳恒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