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死亡是那種依賴于現代醫學苦苦維持的生命,那種永不結束的慢慢的茍延殘喘。以希波克拉底的名義,醫生們創造了一種對人類來說最為精致優雅的折磨:存活。”普通人認可這樣的觀點是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英國醫學雜志》前主編也接受了它。
2014年的最后一天,一位醫生在《英國醫學雜志》(British Medical Journal,簡稱 BMJ)網站的博客上發表了一篇博文,題目叫做“死于癌癥是最好的死亡”。此文一出,立刻引發醫學界和大眾媒體的廣泛討論,各家大型英文媒體紛紛寫文章評論這個聽起來頗不尋常的觀點。
一篇短短的博文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大的反響,是因為這位醫生不是普通人。他是《英國醫學雜志》的前主編,名叫理查德·史密斯(Richard Smith)。史密斯一共做了十幾年的主編,直到2004年才退下來。而《英國醫學雜志》是醫學專業雜志中的翹楚,知名度非常高。這樣一位醫界大佬,卻提出一個與人們常識相差甚遠的觀點,與普通人談癌色變的心態相比,的確有些驚世駭俗。
史密斯醫生何出此言?他是在故作驚人之語嗎?
讓我們來看看他的文章、他的理由是什么。
優雅地去死
文章的開頭,史密斯援引了著名電影制片人劉易斯·布努爾(Luis Bunuel)的話。1982年,在死去的前一年,布努爾寫道:
“有時候,我想,死亡也許是越快越好,就像我的朋友Max Aub猝死在牌桌上那樣(沒有痛苦)。但大多數時間,我寧愿慢慢死去。那種你知道去日無多的死亡,可以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安排自己最后的時光,讓我有時間跟我的親人告別。”
“我不懼怕死亡。我害怕的是孤獨地死在旅館的房間里。我必須要知道是誰的手為我合上雙眼。”
“更可怕的死亡是那種依賴于現代醫學苦苦維持的生命,那種永不結束的慢慢的茍延殘喘。以希波克拉底的名義,醫生們創造了一種對于人類來說最為精致優雅的折磨:存活。”
布努爾于1983年死于胰腺癌。在生命的最后一個星期里,他在家里與家人探討神學問題。
他的老朋友,金·卡瑞爾(Jean-Claude Carrière)在他去世后寫道:“劉易斯像個西班牙人一樣等待他的死亡,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當他死去時,他做好了一切的準備。他與死亡的關系就像跟女人的關系一樣:他感受到愛,恨,溫柔,若即若離,他不想錯過與死亡的最后一面,為此期待了很久而最終得以相遇。”
寫得多么有詩意。
布努爾優雅從容的死亡使得史密斯醫生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你準備好了嗎?我做好準備了嗎?”
“我之前多次討論過,死亡分四種:突然的死亡;老年癡呆后慢慢的經歷長時間后的死去;器官衰竭導致的時好時壞的健康狀況,你永不知道何時是最后時刻,醫生們只好竭盡全力花長時間的治療,最終死去;死于癌癥,這樣的死亡,有些時候你也許能活很久,但大多數情況下幾周幾個月你就可能會死去。當然,還有一種死亡:自殺。但自殺不在我的討論之列。”
“我經常問我的聽眾:你想怎么樣死去?最常見的回答是突然死去。對此我的回答是:‘猝死對于你自己也許是最佳的,因為沒有痛苦。但那種死亡對于你的身邊人來說也許過于殘酷,特別是如果你曾傷害了他人,卻沒有時間去修復關系。如果你打算突然死去,那最好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后一天過,記著確保你的所有人際關系都和睦健康,你的事務都井井有條,將你遺囑清晰打印出來放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或者放到Facebook上也許更好。’”
史密斯醫生接著寫道:
“老年癡呆而帶來的經年累月的消耗,最終慢慢死去也許是最糟糕的死亡方式,因為你的一切記憶將會被慢慢抹消,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當死亡來臨時,也許只是像死神的輕輕一吻(因為你已經不知道)。
“而死于心肺腎等的器官衰竭,會讓你長時間地被困在醫院的病房,命運被掌握在醫生的手里太久太久。
“所以,死于癌癥是最佳的死亡方式,就像布努爾所期望的那樣。你來得及說再見,有時間反思你的一生,給家人朋友留下最后的遺言,也許也還有時間去一次最想去的地方,讀一些喜歡的詩,聽喜歡的音樂,為最后時刻的來臨做好一切準備。”
“我知道,這是我浪漫的死亡想象。但是如果有愛,嗎啡(良好的鎮痛藥),和好酒,是可能做到的。不要過于積極地試圖求助于那些雄心勃勃的腫瘤醫生,別浪費大量的金錢去試圖治愈癌癥,因為那樣反而會讓我們死得更糟糕。”
史密斯醫生今年62歲,他應該是真的做好了準備。
宿命論的觀點
讀了他的文章,是不是覺得很有些道理?死于癌癥不僅是最佳的死亡,還有可能是很浪漫的,被家人環繞著安然地死去。他的觀點是不是也有些似曾相識?不久前我寫過的關于日本醫生近藤誠的文章“不要再上癌癥的當?日本醫生近藤誠的癌癥理論真相”,批評過類似的觀點。不過,近藤誠可沒有那么浪漫,他主張所有的癌癥病人,無論早晚期,無論年齡,都不要治療,該死的就靜靜地等死,完全“放置”,順其自然。
這些觀點似乎都有一定的道理:與其接受侵入性的癌癥治療,與死神苦苦爭斗,不如選擇接受命運,用最后的時光安排后事,享受生命的最后時刻。
各位讀者讀了此文想必也應該有這樣一種感覺:這個觀點看起來有道理,可是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是的,雖然史密斯是國際知名度很高的醫學專家,但他似乎沉醉于布努爾所描述的浪漫情懷中,選擇了面對癌癥完全放棄努力,接受宿命論的觀點,卻忽視或者忘記了這樣幾個事實:
第一,1983年之后的這三十年,癌癥的治療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帶瘤生存,甚至完全治愈,已經今非昔比,癌癥患者治療后的生存質量也可以很好。
第二,有很大一部分癌癥患者是低于65歲的中青年,45歲以下的,甚至更加年幼的癌癥患者也占了很大的比例。
癌癥治療真相
俗稱的癌癥,指的是惡性腫瘤。這是人體的細胞分化增長失控導致的過度增生,往往侵犯鄰近的器官,甚至通過血液和淋巴系統轉移到其他非鄰近的器官,最終導致各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癌癥的成因極端復雜,雖然癌癥的治療效果仍然不夠理想,有些癌癥患者的生存率很低,治療預后差。而傳統的治療手段,手術和放化療,侵入性大,毒副作用強,導致很多人不但對患癌談之色變,對于癌癥的治療也是聞之生畏。
正是這樣一種現狀,才引出了史密斯等人的悲觀、宿命的觀點。
然而,患了癌癥就真的只能放任,等待死亡的來臨嗎?真的應該“遠離腫瘤醫生,不要‘浪費’金錢在治療上”,癌癥治療真的“只會反而會讓我們死得更糟糕”嗎?
癌癥也許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但絕不是患了癌癥就只能或者應該消極對待,不分種類、不分情況地放棄治療。
死亡對于老人或許可以是浪漫的最后一吻,但對于中青年,或者幼兒來說,則肯定不僅不浪漫,也是非常殘忍的。
史密斯醫生這種看似豁達的觀點,不過是隱藏在浪漫語言背后的殘忍。
恰恰在寫作此文的時候,美國癌癥協會發布了2015年新的癌癥統計數據。數據顯示,過去的二十年間,隨著醫學的進步,對癌癥的認識的深入,癌癥的死亡率大幅下降,癌癥患者生存質量大幅上升。史密斯博士描述或者暗示的那種得了癌癥就只能經受著極端痛苦的折磨,被化放療折磨得死去活來,又沒有充分的充滿人文關懷的輔助治療的場景早就是明日黃花了。雖然還不完美,但癌癥的治療與1980年代相比,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美國癌癥協會數據顯示,2015年全美將會有170萬人被診斷為癌癥,大約59萬人會死于癌癥(包括之前診斷為癌癥的人),大約相當于每天1600個人。癌癥是40到79歲年齡段的人的死亡首要原因,幾年后有可能超越心血管疾病,成為人群的頭號殺手。所以癌癥仍然是很大的健康問題。但是,自1991年以來,癌癥患者死亡率全體大幅下降,總體死亡率下降了22%,相當于大約150萬人因為治療手段的進步而免于死亡。
最常見的四種癌癥分別為前列腺癌、乳腺癌、肺癌和大腸癌。隨著預防醫學的進步,前列腺癌、肺癌、大腸癌的發病率近些年大幅下降,只有乳腺癌發病率沒有顯著的變化。與此同時,與1990年代相比,乳腺癌的死亡率下降了35%,前列腺癌和大腸癌死亡率下降了47%。所有癌癥綜合起來,5年生存率從70年代的49%提高到68%。
現代醫學的癌癥治療包括手術和藥物治療,正在大幅提高和改善癌癥患者的生存狀況和生存質量。很多癌癥患者經治療后,高質量地生存幾年甚至幾十年,完全治愈的也不少見,如慢粒白血病生存率由1975年不到20%升至2005年的近60%。女性第一大癌癥的乳腺癌亦由75%升至90%,1期(早期)乳腺癌經治療,5年生存率達到了100%,2期達到93%,3期達到72%,診斷后20年生存率為64.5%。急淋白血病目前治療效果最好,化療后緩解率幾乎100%,5年無病生存率達到75.2%。慢粒白血病更是從1975年的29%躍升至2005年的83.2%。
支持與反對
史密斯醫生的文章一出,舉世嘩然。在他的博文下面,很多讀者長篇大論地發表意見。大量的報紙、雜志、網站也都紛紛發表評論文章。支持的不少,當然反對的也很多。讓我們來看看部分讀者和醫學界人士對此文的反應。
“親眼見證我的幾位朋友死于癌癥,我自己親愛的妻子也死于癌癥,我讀了此文,不禁怒火沖天,這種愚蠢的言論不但氣人,也極其愚蠢。我們的醫學界里怎么能容下這樣的人?這個醫生應該被吊銷執照。”一位英國讀者憤怒地說。
一位美國讀者則認為:“我同意這個觀點。許多癌癥都是因為基因的突變,很多是因為遺傳所致(筆者注:此話不對),我們應該停止試圖與自然規律作斗爭。只希望有一天,癌癥會從我們人類的疾病譜中消失。”
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癌癥患者指出:“如果這個醫生有一點常識,他就不會寫出如此極端不負責任的文章了。等到你自己因癌癥受苦的時候,就知道說起來是多么容易了。”
很快,各大專業媒體也開始紛紛著文評論。
福布斯雜志醫療專欄記者Elaine Schattner在網站上寫了一篇長文反駁史密斯的觀點,文章題目就叫“為什么我們需要治療癌癥?”,可謂針鋒相對。
在著名的醫學網站webMD上,諾瓦克醫院癌癥研究中心的主任醫生理查德·弗蘭克寫了一篇長文評論史密斯的觀點。他首先總結了史密斯文章引來的各種批評意見:“太簡單化;根本沒有考慮癌癥患者經受的現實痛苦;年幼的孩子患癌了怎么辦?這些孩子的父母的感受你考慮過嗎?史密斯說有了愛、嗎啡和好酒,癌癥就沒有痛苦,然而很多癌癥患者在痛苦中死去”。但他部分地同意的觀點,認為讀者也許過于誤讀了,只是想提醒大家,如果死亡無法避免,不如坦然面對。
英國癌癥研究所的主任醫師皮特·約翰遜教授顯然對說的“遠離雄心勃勃的腫瘤醫生”很不滿,他說:“我們所有人當然都難免一死,但是癌癥奪去了太多太年輕的生命。正是有我們這些‘雄心勃勃’的腫瘤醫生不懈的努力,我們才得以能夠給予患者可能的選擇。我們對癌癥了解得越多,我們能夠給予患者的選項就越多。我的病人大多數都很清楚他們自己什么時候想要治療,什么時候不想要治療了,他們都寧愿我‘雄心勃勃’,也不愿我們成為虛無主義者。”
如何正確對待
史密斯醫生的文章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特殊身份,是不會有多少人在意的。幾乎同時,另一位影響力極大的人物,《紐約時報》的行政主編比爾·科勒(Bill Keller)在《紐約時報》上發表專欄文章,也持同樣觀點。科勒對一位放棄治療的四十多歲的乳腺癌患者大加贊賞,鼓勵她避開傳統的手術或化放療,而只接受止痛等輔助療法,安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對于為癌癥診斷和治療殫精竭慮的醫務人員,這些影響力很大的人物,向公眾傳播這樣一種對惡性腫瘤恐懼、消極、宿命的論調,實在是普及醫學知識的一大阻礙。對于處于彷徨掙扎心態中的癌癥患者,這也是巨大的誤導。不知道有多少本有生存希望,可以很好地帶瘤生存甚至治愈的癌癥患者看了這種宿命論的文章而放棄了治療,由此帶給本人和家人的將會是更大的痛苦和折磨。
時至今日,如果你不幸患上了心臟病、感染疾病、肝炎、艾滋病、糖尿病等等,不用問,所有人都會接受治療,坦然面對疾病。既然如此,何以對于癌癥就得消極放棄,等待死亡的來臨呢?對于年輕的患者,生存永遠比死亡浪漫得多。原因也許只有一個,在包括史密斯醫生在內的大多數人心中,癌癥仍然是絕癥,無解,患上了癌癥就只有等死。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當然,癌癥的治療是患者個人的選擇。如果成年人不愿意接受治療,沒有人應該被強迫治療。每一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覺得最有尊嚴的死亡方式,史密斯醫生的個人選擇無可厚非。但是作為人們信賴的醫學界有巨大影響力的人物,簡單地否定那些可能有效延長癌癥病人的生命而且能體面生存,甚至可能完全治愈或者至少長期不發病的新的治療手段,過于自信地給努力工作的腫瘤醫生貼上浪費金錢、無視后果的標簽,顯然有誤導公眾至少是腫瘤患者之嫌,也與他的身份不太符合,是不夠負責的言論。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講,史密斯的文章也是有積極意義的。那就是,別對患上癌癥過于恐懼,或者被診斷出癌癥了,立刻精神崩潰。雖然普通人不太可能像他所描述的那樣,不但不懼怕,反而有欣然之感,甚至充滿浪漫情懷,但至少我們應該知道,即便不幸患上了癌癥,也不需要那么恐懼。對于年事已高、患上的又是惡性程度高的腫瘤,避免侵入性治療,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讓余下的時光盡量過得有質量、有意義,當然是合理的,也是值得推薦的選擇。對于年紀尚輕,或者患上的是像乳腺癌、前列腺癌這樣治療效果好、痛苦程度也不算高的腫瘤,坦然勇敢地面對,積極配合醫生治療,在經濟條件許可的情況下,爭取一切可能的有效手段,是更應該推崇和鼓勵的。
來源: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林燕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