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的農民
橫店是湖北中部一個普通的村莊。
它在余秀華的筆下充滿詩意。她描寫這里的白云、午后和麻雀。但當被問到家鄉對她的意義時,她丟出一句“鬼地方!”
為什么這個名字總出現在你的詩里?
余秀華幾乎沒有停頓,“因為這個詞簡單、好用,就跟‘愛情’、‘春天’一樣”。
因為疾病,余秀華說話有些口齒不清,面部肌肉的抽搐讓她的神情顯得有點夸張。但她思維非常快,話說得直而且沖。
不僅是對別人,也包括對她自己。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看待別人總提你的身體疾病”,她立刻打斷了,“腦癱。你直接說唄,修飾什么。”
“她與這里顯得格格不入。”余秀華的小姨說。在她看來,余秀華脾氣古怪,思維跟別人不一樣。她在村里跟誰都不怎么熟,也說不上什么話。
母親說余秀華脾氣壞,愛和別人吵架,在村里沒什么朋友。余秀華說過,她不甘心于命運,但她所有的抗爭都落空。“我會潑婦罵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她和朋友說起自己愛罵人,因為自己愛說真話。
余秀華在村里不怎么走動。這個農婦對村里人聊的家長里短毫無興致。村里人也沒有人讀過她寫的詩。問起來,他們笑著搖搖頭,“看不懂”。
余秀華辦了低保,每個月60塊錢。去年正月,母親買回了20多只兔子,給余秀華照看,這些兔子成了她的寶貝,也能賣點錢。每天早起吃飯前,她先去割草,喂飽兔子。
最近,兔子一只只死去,讓她感到傷心。
每天上午是她的看書時間。她最喜歡的書是《悲慘世界》,喜歡那本書中的一切——語言、結構、思想,“那種對人性的刻畫,真是好!”
她愛讀詩,房間的詩集里,幾乎每頁都有她隨手寫下的感受和批注。
午后,她會花很多時間去寫作,她的手不靈活,只能用一根手指敲著鍵盤,把詩的一字一句錄進電腦里。
高中畢業,父親在村里給她盤下一個雜貨鋪。母親周金香覺得,女兒的心思根本不在雜貨鋪上。“她每天都在打電話,不知道跟誰打,一聊好幾個小時,有人來買東西她也不搭理”。有一個月電話費花了174塊錢。
除了看書,下象棋最讓余秀華快樂。她象棋下得好,提起和村里人下棋,她總是笑,“他們老悔棋,就是不讓我悔”。徐建國是荊州著名的棋手,在他看來余秀華的象棋水平在縣級可以排到前十。他說她下棋“犀利、靈活有力量”,喜歡進攻,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勢,“棋風和她文風一樣”。
腦癱者的遠方
“這個身體,把我在人間馱了38年了,相依為命,相互憎恨。”她不得不接受身體的缺陷。
在詩里,她說“說出身體的殘缺如牙齒說牙痛一樣多余”。
遠方對她來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她曾經嘗試過離開這個小村莊。
2012年,余秀華第一次離開家鄉,去溫州一家為殘疾人辦的廠子打工。那一個月里,她仍然在寫詩,晚上把詩讀給工友聽,“但他們都是木頭”,余秀華說。
只一個月,她就回了家,她說因為周圍的人太世俗,父母說因為女兒手腳不利索,干活慢。
周金香說,秀華在流水線上,手在撕皮包邊的時候總是使不上勁兒,怪搭檔沒修好邊,害她撕不下來,然后跟人家吵架。領導出來調解,說給她換個搭檔,她又死活不愿意,說,“這個位置好,別想把我換走!”
打工沒掙到錢,回家還借了100塊的路費。
那次的逃離對余秀華來說唯一的意義,是讓橫店村在她心里第一次成了遙遠的“故鄉”。
2014年12月19日,她在母親的陪同下去了北京。后來她在博客里寫下北京之行略記。
她提到了照顧她的詩友,感慨在人民大學的教室里朗誦自己的詩歌:這是我額外的收獲,我更愿意說它是人們敞開懷抱擁抱我的一次美意。
這開敞讓她感激。
但她依然強調自己的獨立。“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無法遠行的日子里,余秀華的“遠方”寄托于信紙和網絡。
1995年,她第一次投稿給《鐘祥日報》,一投即中。
母親說她從初中就有了遠方的筆友,后來又有了很多網友。很多人從外地來看她。她也會去鐘祥或是荊門會網友。
鐘祥論壇上留下了她許多印跡,從2009年開始,她陸續發了很多詩歌帖。從最早發帖開始,她的詩就贏得了很多贊美。2009年,鐘祥貼吧的網友們湊錢給她買了臺電腦。
在網絡上結識的朋友,互相理解、支持、鼓勵。說到這兒,余秀華流露出一點感傷,“時間會改變一切,不會一直是這樣的。”
有一陣子,余秀華把所有的詩歌群都退了,因為和別人吵架。“因為看得過重,反而更容易吵架、容易傷心。”
余秀華被網友傷害過,一次一個網友約她見面,對方遠遠見到她真人,就掉頭走了。
詩友老井回憶和余秀華的第一次見面,雖然之前知道她是個腦癱患者,但沒有細想過,見了面,老井被余秀華行動和語言的吃力“震撼”了。
老井說余秀華是個苦命的天才。她率真,有些逆反心理,時常在網上得罪人。有些網友攻擊她的作品,她喜歡反擊,老井勸她假裝看不見,她做不到。
這是她自己。
余秀華說,這世上有抵達得了的遠方和抵達不了的遠方。如今,她仍然在那個叫橫店的村莊,割草、喂兔子、下象棋、讀書、寫作。
女人的愛情
她沒想到是一首愛情詩讓她走紅。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里面有肉體,有愛情和遠方。
她對這首詩并不是很滿意,“那首詩里有些辭藻用得太大了,不夠克制。寫詩的時候不能自親也不能自疏,要和自我保持一定距離。”
對丈夫,她似乎更不克制。丈夫被她形容為“青春給予她的一段罪惡”。她在詩里說,婚姻無藥可救。
結婚時,余秀華19歲,丈夫尹世平大他12歲。當時,這個四川籍男子在湖北荊門打工。余家人覺得秀華身體有殘疾,能找到個對象就不錯。尹世平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又是小學文化,也沒什么挑的了。
余秀華年輕時曾擔心丈夫會跑掉。在余秀華的口中,丈夫性格火爆,斤斤計較,兩人經常吵架。吵完架丈夫也離家出走過,余秀華又把他追了回來。
“現在真是后悔,干嗎追他回來?”余秀華說,20年,這段婚姻太累了。
“愛情?有個屁愛情!”有人提到這個字眼,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余秀華的母親周金香說,結婚后,女婿一直在荊門市做建筑工人,偶爾回家,孩子兩歲后,兩人就開始爭吵不斷。
三年前,因為在荊門討不到工錢,他又去北京打工,每年只是過年回來。“不喝酒的時候人是很好的,喝了酒脾氣稍微暴了點,話多,秀華就嫌煩。”
兩人鬧過幾次離婚,都被余秀華的父母勸阻住了。“死都不能讓他們離婚。”
在周金香眼中,女婿是老實巴交的人,肯吃苦,沒嫌棄過女兒的身體狀況。雖然喝了酒會說些難聽話,但不會揭余秀華的傷疤。“日子挺好的,兩人又有孩子,都是秀華自己在鬧。”
尹世平從沒讀過余秀華的詩,也沒興趣讀。
他關心的并不是余秀華的精神世界。“你們這樣捧她都是一時的,過去就沒了。你們能不能幫她在北京找份工作啊,一個月能掙一千多塊錢就行。”
余秀華把對愛情的態度和渴望都放在了詩里。
“她想給他打電話,說說湖北的高粱酒,說說一個農婦醉酒之后,在大門口拉下褲子解手,說她心里的血都被尿了出來,說她攔住過路的人喊他的名字”。
來源:光明日報 責任編輯:林燕婷